山寺里的誦經聲停了有一會兒了。
老方丈與僧人們聚在大殿外,連連稱奇。
「怎麼無端下起雪來?」
一名小沙彌仰頭。
「這可不是什麼好徵兆。」有人說。
老方丈搖頭,念了聲「阿彌陀佛」,按下他們的議論聲,「不得胡言。」
今日值守寺門的小沙彌厭煩極了這怪天氣,他身上僧衣單薄,哪裡防得住這嚴冬似的冷意,正琢磨要不要回禪房去翻找一件冬衣來穿,卻聽「篤篤」的敲門聲響,急促又驚慌。
小沙彌嚇了一跳,忙打開寺門探頭出去。
外頭的女施主他見過,是不久前才來寺中取平安符的那位,只是她此時鬢髮汗濕,衣裙沾污,臉色也是煞白的。
「女施主,你這是怎麼了?」
小沙彌愕然。
「小師父,我要找那位給我取平安符的老法師。」倪素冷極了,說話聲線也細微地抖。
小沙彌雖不明緣由,卻還是邀她入寺。
「寺中的功課停了?」
倪素入寺也沒聽到誦經聲。
「原本還要一盞茶,只是忽然遇上這遮天蔽日的下雪奇觀,才結束得早些。」小沙彌一邊領著倪素往前,一邊答。
一盞茶。
倪素挪不動步子了。
她分明記得在柏子林中,那老法師對她說,今日寺中的功課要到黃昏才畢。
「慧覺師叔,這位女施主來尋您。」
小沙彌的聲音響起,倪素下意識地抬頭。
那慧覺身形臃腫,目慈而鬍鬚青黑,笑眯眯地走過來,念了聲「阿彌陀佛」,道:「女施主去而復返,可是平安符有誤?」
「您是慧覺?」
倪素難以置信。
慧覺不明所以,與小沙彌相視一眼,雙手合十,和氣道,「貧僧慧覺。」
「女施主,你不是才見過慧覺師叔麼?怎麼就不認得了?」小沙彌有些疑惑。
倪素本能地後退一步,兩步。
她的臉色更為蒼白。
此時天色恢復澄明,這佛寺古樸而巍峨,日光落檐如漆金。
不對,全不對。
在寺中遞給她平安符的,是那個鬍鬚雪白打捲兒的老和尚,無論是身形,還是面容,亦或是聲音,他與眼前這個慧覺,沒有分毫相似之處。
山寺滿殿神佛,此時卻給不了倪素任何心安,這雪,這寺,這人,扭曲成荒誕奇詭的繩索狠狠地扼住她的咽喉。
慧覺見她魂不守舍,聲帶關切,「今日遇著怪雪,冷得竟像是寒冬臘月似的。」
他轉頭對那小沙彌道,「快去給女施主尋一件披風來。」
小沙彌才要點頭,卻見那位女施主忽然轉身跑了,他在後頭連喚了幾聲,卻催得她步履越發得快。
「今日不但雪怪,人也怪……」
小沙彌摸著光頭,低聲嘟囔著。
大雪瀰漫一日,整個雀縣城中都落了一層白,茶樓酒肆,街巷之間,多的是人議論這場怪雪。
倪素自大鐘寺回到家中便病了一場。
她高熱不退,錢媽媽每日要在岑氏那兒伺候又要來她院中時時探看,倪家醫館的坐堂大夫每一個都來替倪素診過病,開的湯藥卻大同小異。
岑氏拖著病體來看過一回,聽幾個大夫說了會兒退熱的方子,她病得蠟黃清癯的臉上也看不出什麼表情。
夜裡聽見錢媽媽說倪素的高熱退了,岑氏一言不發,卻極輕地鬆了一口氣,才張嘴喝下錢媽媽舀來的一勺藥汁。
第三日倪素才算清醒,星珠喜極而泣,一邊用繡帕小心擦拭倪素額上的汗珠,一邊道,「姑娘,您渴嗎?餓不餓?」
倪素反應遲鈍,好一會兒才搖頭,「母親呢?」
她的嗓音嘶啞極了。
「姑娘您別擔心,夫人好些了。」星珠端了一碗熱茶來餵她。
其實星珠並不能去岑氏院中,她只聽老管家說岑氏今日已能下地,便以為岑氏的病好些了。
哪知倪素才將養了一兩日,岑氏便開始嘔血。
若非倪宗聞風而來,岑氏昏睡著起不了身,錢媽媽沒有法子才到倪素院中來,倪素只怕還被蒙在鼓裡。
「你的風寒之症尚未好全,這幾日又要應付你二叔,又要在我跟前伺候,苦了你了。」岑氏看著錢媽媽將被血染紅的一盆水端出去,視線回落到面前這個女兒身上,她才嘔過血,嗓子都是啞的。
「女兒不苦,」倪素握住岑氏的手,「母親才苦。」
岑氏扯了扯唇,那並不能算是一個笑,她向來是不愛笑的,「這些天,你趁我睡著,應該偷偷替我診過脈了吧?」
倪素沉默,才要起身,卻被岑氏握緊了手。
「你不必跪我。」
岑氏的眼窩深陷,極盡疲態,「我如今並不避著你用藥看病,你又診過我的脈,我這副身子還能撐幾天,你已心知肚明。」
倪素迎向她的視線,「母親……」
「在咱們家,女子是不能有這種志向的,」岑氏靠著軟枕,說話間胸口起伏,「你父親打過你,罰過你,但你這性子倔,挨了疼受了苦也不肯服軟。」
「我知道,都是嵐兒教得你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