言辭在心中斟酌了又斟酌,最終的稱呼是「謝氏」二字。公然行刺皇帝自是謀逆死罪,但謝氏十分乾脆利落地給了自己一刀自殺了,活人再想追究,也是枉然。但斛律羨想,至少可以廢黜封號,追廢庶人,這般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。
床榻上,斛律驍的眼瞳滯澀地動了動,虛弱地道「罷了,把她的屍骨送回江南吧。」
直至今日那一刀他才知曉,五年的陪伴,毫無保留的真心,在那個女人的心裡,竟什麼也不是。
在她心裡,心心念念的都是她的前夫。而他,什麼也不是。
她是如此的厭惡他,即便是死,也不肯給他留一句話。既然如此,他又何必再強留她在自己身邊。早知她那麼恨他,當初在壽春,他便不會留下這個居心叵測的女人,以至於一步步淪陷在她的溫柔鄉里,輸得體無完膚……
遭此橫禍,新帝從此閉殿不出,臥床養傷。朝中的一應事情交給了尚書令來處理,雍州王監國,堪堪穩住了局面。
但皇帝陛下的身體卻一日日消瘦下去。他傷得很重,朝臣們都在私下議論,陛下怕是活不過今年冬天。
堂堂開國帝王,在自己的登基和冊後大典上被自己的女人一刀刺死,不得不說有些窩囊。
至於那位皇后——立後典禮還沒有完成,自是算不得皇后。皇帝沒有追廢,也沒有給她皇后應有的葬禮規格和身後事,倒是有些耐人尋味了……
這些議論斛律驍自是不知道的。他仍舊在式乾殿裡養傷,只是命廷尉卿收其屍骨,送回兗州其兄長身邊安葬。
養傷的日子漫長而無聊,因那一刀傷得至重,大部分的時間,他都只能躺著,望著繡滿龍紋的穹頂發怔。只要他一閉上眼,那些過往的回憶便會一幕幕若走馬燈影從眼前馳騁而過,有時是她在燈下讀書,有時是夜裡他歸來得遲了,她以手支頤撐在桌案上等他等得入了眠,又有時是見他回來起身相迎時的那一聲溫溫柔柔的「恪郎」……
隔著時光,他已很難知曉當初的那一幕幕究竟是虛情還是假意。就如現在,他也很難再知曉她把刀刺向他時那一滴淚是為了什麼。
但她的的確確是刺了他,當著天地神靈,當著文武百官,讓所有人都來笑話他斛律驍是何等的愚蠢可笑……
三個月的時間一晃而過,天氣轉涼,已是大火西流的七月了。他這時的身子已經很不好,幾個月的靜養非但未能使傷口痊癒,反而大病了一場,病情也一直反反覆覆不肯好,身體愈發消瘦。
醫者幾番診脈,也只能旁敲側擊地提醒「陛下之病,在形體,更在其心。」
青霜已從南朝回來了,妹妹和荑英也常來看他,勸他振作。但這具孱弱的病體的確是力不從心了些,一日午後,他忽感大限將至,命十七將他扶起
「朕想出去走走。」
他沒讓任何人跟隨,乘輦去了東觀藏書閣。
這裡已成了史官的著述之所。他過去的時候,負責撰寫實錄的著作郎們正在謄寫前日編寫好的史書,見陛下聖駕忽至,一時都慌了手腳,愣愣地起身行禮。
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這裡,也許是想看看自己死後後世之人會如何評價自己,又也許,只是因為從前她常在這裡修書,他亦常來此處接她回家,無意識便走到此處。
「五月的實錄寫好了嗎?」
他沒理會史官的愣怔,隨手拾起一卷未謄寫的實錄翻看。
歷代史官修前朝的史,都是參照前朝史官留下的實錄。這些實錄會一直保存在藏書閣中,等待後世的史官修史之時開啟。
倘若,後世史官要修本朝的史,最先參考的也是他們這些著作郎所撰寫的實錄。既然來了,他也想看看自己死後,會得到怎樣的評價。
史家記史自有史家的原則與制度,即便是皇帝也不能翻看。那名著作郎有心要攔,畏於帝王之威,欲言又止,只倉惶地垂下頭去,身如斗篩。
而斛律驍看罷那捲竹簡,久久地愣在當場,神情如怔。
半晌,他愴然大笑,拂袖而去。一陣秋風將庭下的梧桐葉吹入殿來,蓋住了竹簡上「情勝於理,不足為雄主論」的字樣。
八月甲子,帝崩於式乾殿,時年三十。景元元年九月甲寅,上諡宣武皇帝,廟號太|祖,葬敬陵。
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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